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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钱一得

2001-01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一九八三年,钱锺书先生给一位学者写信,曰:“我一贯的兴趣是所谓‘现象学’。一般人并未搞清有没有某种现象,是什么现象,早已‘由表及里’,作出结论,找出原因。心析学派的一个原则是:心理现象是overdeterminded,一个简单的现象可以有很复杂的原因,很繁多的原因,而且主因未必就是通常认为是很重要的事件或因素。人文科学也应该注意这一点。”这段话透露出钱先生的方法论,可惜少有人拈出,印象中只有胡范铸先生的《现象:观察活动与观念体系的根本起点》一文。

当然,我们不是仅就批评家之宣言,来断定他的方法,否则我们真就成了钱先生所说的“以文论为专门的学者”了,他们往往“仅究诏号之空言,不徵词翰之实事,亦犹仅据竞选演说、就职宣言,以论定事功操守”。钱先生不以祖述别人的言论为能,但是他熟悉别人的言论,无论中西,往往拿来印证或反证自己对作品的欣赏和评论。“谈艺”是古语,但为钱先生所爱用,“因迳攘徐祯卿书名,不加标别。非不加也,无可加者”。刈除浮词,洞见真体,就本谈艺,鞭辟入里,所以“无可加者”。这正是所谓“现象学”,或者更确切地说,是现象学的文学批评。

我不是所谓“钱学家”,只不过是爱读钱先生的书而已。若说有点体会,也是支离破碎,不成系统,也可以说是一得之见吧。

钱锺书先生历来反对“诗史”之说。在一九五七年的《宋诗选注·序》中,他将其指为“押韵的文件”,乃是“一偏之见”。五十多年前出版的《谈艺录》中,钱锺书先生从“赋形未就,秉性不知,本质无由而见”的观点出发,提出“物之本质,当于此物发育具足,性德备完时求之”,故“谓史诗兼诗与史,融而未化可也。谓诗即以史为本质,不可也。说(原文作“脱”,予不敏,疑为“说”,迳改也。———笔者)诗即是史,则本未有诗,质何所本。若诗并非史,则虽合于史,自具本质。无不能有,此即非彼。若人之言,迷惑甚矣。更有进者。史必徵实,诗可凿空。古代史与诗混,良因先民史识犹浅,不知存疑传信,显真别幻。号曰实录,事多虚构;想当然耳,莫须有也。述古而强以就今,传人而借以寓己。史云乎哉,直诗(poiesis)而已”。按,poiesis一词,训为“制作科学”,陈中梅先生对此有明确解释(见其所译之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):“制作科学的任务是制造,其目的体现在制作活动以外的产品上。”并指出:“自公元前三世纪起,一些学者对如何区辨poiema和poiesis(或poema和poesis)进行了具体的研究。”事隔十年,两种观点相比照,可见钱先生对此是一以贯之的。

纸短不敷用,史就不说了,单说诗。诗可凿空,说的是诗可写不存在之事,可写想象中的奇情幻景。故“不解翻空,务求坐实,尤而复效,通人之蔽”,难逃“强为索隐,梦中说梦之讥”。刘勰说:“诗者,持也,……”钱先生解释说:“诗者,艺也。艺有规则禁忌,故曰‘持’也。”所以,“大匠之巧,焉能不出于规矩哉”。诗的规则禁忌体现在文字上,故钱先生又说:“诗者,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。文字有声,诗得之为调为律;文字有义,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,为象为藻,以写心宣志者,为意为情。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,语有言表之余味,则神韵盎然出焉。”惟先生以为,“谓中国文字多象形会意,故中国诗文最工于刻画物象,则稚呆之见”,未免过于严厉。文字有形,未可废也。庞德论中国诗文,虽多隔靴搔痒之辞,然偶有一指,颇能搔到痒处。

“笔补造化天无功”,是李贺《高轩过》篇中的一句,钱锺书先生认为“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,而于道术之大原、艺事之极本,亦一言道著矣”。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,为西方艺事之两大宗,但是钱先生认为,“二说若反而实相成,貌异而心则同”。这是惊人之语,俗见真真是只见其异而不见其同了。钱先生心细如发,将二说之异同看得清清楚楚:“夫模写自然,而曰‘选择’,则有陶甄矫改之意。自出心裁,而曰‘修补’,顺其性而扩充之曰‘补’,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‘修’,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。”

以禅喻诗,以禅通诗,历来是引起争论的一个话题,钱锺书先生的解说最具情理,可以排除“钝吟之纠谬”,消弭“渔洋之误解”。他说:“若诗自是文字之妙,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;水月镜花,故可见而不可捉,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,有此镜而后花可映影。……诗中神韵之异于禅机在此;去理路言诠,故无以寄神韵也。”因此,不可“将意在言外,认为诗中不必有意;将弦外余音,认为弦上无音;将有话不说,认作无话可说。”此类言论,以不同的方式多次出现在他的著作中,钱先生的解说打破了关于神韵的迷信和误解。

钱锺书先生读法人白瑞蒙之书甚有心得,称“《诗醇》、摭华之书也,《祈祷与诗》、探本之书也;相辅足为经纬”。白瑞蒙论诗,“贵文外有独绝之旨,诗中蕴难传之妙,由声音以求空际之韵,甘回之味。”“白瑞蒙谓诗之音节可以释燥平矜,尤与吾国诗教‘持情志’而使‘无邪’相通。其讲诗乐相合,或有意过于通,第去厥偏激,则又俨然严仪卿以来神韵派之议论矣”。钱先生于白瑞蒙之外,复引亚里士多德、普罗提诺、瓦勒里、魏尔仑、兰波、儒贝尔、蒂克、诺伐利斯等十数人的言论,与之配合,反复申说,务求其尽,终于导向其结论:“神秘诗秘,其揆一也。艺之极致,必归道原,上诉真宰,而与造物者游;声诗也而通于宗教矣。”白瑞蒙的“纯诗”虽为不可得之物,然对西诗有极大的影响,钱锺书先生可谓慧眼独具也。

白瑞蒙谓“有我在而无我执”,庄子屡言“忘我”,《奥意书》论破小我,康德论“超我以为公我”,柏格森论“寄生我”非“根本我”,白伦许维克论人宜自身体情欲之我,进而至于德足以顺人情、智足以穷物理之我,等等,钱锺书先生一言以蔽之曰:“此数家者,派别迥异,平时持论,或相矛盾攻错;又其立说,不为宗教。蚌镜内照,犀角独喻,乃出而与宗教中神秘经验吻合,岂神秘经验初非神秘,而不限于宗教欤。”因此,“除妄得真,寂而忽照,此即神来之候。艺术家之会心,科学家之格物,哲学家之悟道,道家之因虚生白,佛家之因定发慧,莫不由此”。批评家亦如是。“其求学之先,不著成见,则破我矣;治学之际,摄心专揖,则忘我矣”。因此,钱先生说:“世间学问所证,至有我无我,在我非我一境而止。”

批评家面对作品,静而忘我。然而,“非静也,凝而不纷,契而不舍。心专则止于所注之物,非安心不动,乃用心不移。如大力者转巨石,及其未转,人石相持,视若不动,而此中息息作用、息息消长也”。虚而释怀,“亦非虚也,聚精会神,心与心所注者融会无间,印合不剩;有所寄寓,有所主宰,充盈饱实,自无余地可容杂念也”。这是出世间宗教之神秘经验与顺世间学问之神秘经验的不同处。钱先生所指“心注情属,凝神忘我,涣然彻然,愿尝志毕”,乃是批评的最高境界。

近世现象学的文学批评肇始于20世纪30年代,其代表人物大多是瑞士人,故人称日内瓦学派,但并不害其成为影响遍及西方世界的文学批评流派。说是流派,不过是后人所称罢了。其实,日内瓦学派名下的批评家个个独特,其一致性也许仅在于对文学中意识现象的共同关心。他们认为,文学作品不是某种内容的载体,不是历史的资料,不是政治的工具,不是传记的变种,不是心理疾患的症候,也不是宗教的启示。总之,文学作品不是某种先在典型的复制或模仿,而是人的创造意识的结晶。这就是说,文学作品不是一种通过科学途径加以穷尽的客体,因此文学作品不是认识的对象,而是经验的对象。

在日内瓦学派批评家看来,批评是一种主体间的行为。文学批评不是一种立此存照式的记录,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裁断,也不是一种平复怨恨之心的补偿性行为。批评应该参与,应该消除自己的偏爱,不怀成见地投入作品的“世界”。这就是说,批评家应该“力图亲自再次地体现和思考别人已经体验和思考过的观念”。批评作为一种“次生文学”是与原生文学(批评对象)平等的,也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。因此,批评是关于文学的文学,是关于意识的意识。

这种关于文学及其批评的观念,在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身上有和而不同的表现。在莱蒙身上,是“寂静”和“初始空白”;在贝甘身上,是“参与”和“在场”;在卢塞身上,是“静观”和“模仿”;在斯塔罗宾斯基身上,是“注视”和“不间断的往返”。最具哲学色彩的乔治·布莱则使批评在三个层面上呈现出来:首先,它作为“十足的精神因素,深深地介入到客观的形式中去”;其次,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,“意识抛弃了它的形式,通过它对反映在它身上的那一切所具有的超验性而向它自己、向我们呈露出来”;最后,在最高的层面上,“意识不再反映什么,只满足于存在,总是在作品之中,却又在作品之上。”批评的极致乃是“最终忘掉作品的客观面,将自己提高,以便直接地把握一种没有对象的主体性”。总之,批评就是阅读,阅读则是对作品的模仿,进而成为一种再创作。就其本质来说,是批评家“在自我的内心深处重新开始一位作家或哲学家的‘我思’”;就其途径来说,是批评家确认“‘我思’乃是一种只能从内部被感知的行为”;就其始来说,就是批评家认为“批评恰恰是一种让出位置的方式”;就其终来说,是批评家“几乎用同样的词句再造每一位作家经验过的‘我思’”。现象学的文学批评,也就是日内瓦学派的批评,是一种诗意的批评。

我不必在这里一一比照钱锺书先生和日内瓦学派之观点的异同,我也无意把钱先生归入现象学的批评家之林。我想在这里指出,钱先生大体上是日内瓦学派的代表人物的同时代人,他们之间大概没有什么师承关系。如果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的话,也如钱先生所言:“盖人共此心,心均此理,用心之处万殊,而用心之途则一。名法道德,致知造艺,以至于天人感会,无不须施此心,即无不能同此理,无不得证此境。或乃曰:此东方人说也,此西方人说也,此阳儒阴释也,此援墨归儒也,是不解各宗各派同用此心,而反以此心为待某宗某派而后可用也,若而人者,亦苦不自知其有心矣。心之作用,或待某宗而明,必不待某宗而后起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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